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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三章 紅線兩人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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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入疏林,槐葉簌簌翻卷,像不息的雨聲。從靈官殿前出來,及膝荒草沒過石階,山路斷在一片黯碧間。易情拾了根槐枝,當作黎杖,又撿起檻木邊的褡褳,往山下一瘸一拐地走去。

夕陽染紅了前路,從山路上遠眺,能遙遙地望見沁江明鏡似的水面。白晃晃的落日掉進了水裏,像一只剝了殼的熟雞卵。山腳下升起如紗的炊煙,那是他將要去往的地方。

“師兄。”

有人在背後叫道,易情倏然回首。

祝陰站在石階上,抱著手,神色一片陰慘。濃厚的槐蔭裏,光點疏落地散在赤衣上,像一把細碎的金沙。

“您要走?是要從這天壇山中逃走?”祝陰對他譏諷地笑,話裏帶滿了刺。

無為觀中眾人早已忘卻易情的名姓,只有祝陰記得。非但如此,這名字於祝陰而言,已然染上深深恨意,刻骨銘心。

易情笑了一笑,捂著發痛的胸口,道:

“我已與觀中人無緣,此處再非吾鄉,離開是應當的。”

“看來,無緣的倒是祝某與師兄。”祝陰蹙著眉,咬牙笑道,“祝某在這兒候了您十年,您卻要拂袖而去?”

昏黃的夕暉中,他雙拳緊握,流風在其上盤旋。身為靈鬼官的他甘願下天廷來入了這無為觀中,便是想取文易情性命,如此便能應了少司命的約,從而得見神君。如今他心裏仍在險毒地算計,自己離易情不過數步之遙,只消用烈風一卷,便能將其吹落山間,摔個骨斷筋折。

可天穿道長等人並未行遠,若是向易情痛下殺手,說不準會遭她阻攔。況且只消一動殺心,祝陰心頭便痛得厲害,仿佛被尖利的玉觿狠狠紮入心口。

易情卻向他勾了勾手,笑道:“那你要隨我來麽?”

祝陰臉紅耳赤,咬著牙,久久無言。若是殺不得易情,往後他便只得殺盡天下妖魔。他想起石室裏的神龕、典籍,那皆是他耗費十年,自人世間各處搜集而來的關於神君的物件,耗費極大心血。如今若突然叫他下山,他竟有些不舍。

“不必了。”祝陰穩了穩心神,冷笑道,“滾罷,滾得愈遠愈好。只要殺遍天下妖魔,祝某還能再見神君大人,不屑殺您這齷齪玩意兒。”

方才躍下枝頭,胸膛遭了震動,傷口處如遭火灼。易情捂著胸口,笑吟吟地道:

“那成。再會了,師弟。下山前,我告訴你一件事兒罷。”

紅衣門生見他笑意裏藏著詭黠,戒備心登時大起。易情朝祝陰微笑,笑容像是融化在了暖洋洋的昏光裏。他說:

“你不知道麽?其實你已見著了神君。”

蕭蕭涼風穿過松林,吹進了祝陰心底,在一剎間拂亂了他的心緒。他的頭腦霎時一片空白,一股震動躥上周身,舌頭像打了結,良久,祝陰方才磕磕絆絆地道:“你…你說甚麽?”

手腳突而變得很冷,流淌於周身的血似是凍成了冰。祝陰打著抖,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。他曾在寶殿中央易情扶過乩,那時易情說過,他很快便能再會神君。易情站在石階下,仰頭望著他,火紅的霞光映亮了笑靨。

易情說,“其實,我就是文…”

話還未說完,祝陰便忽見他渾身一顫,旋即瑟索著捂上喉間。縛魔鏈像在窯中被燒透的黏土磚,滾燙火辣,倏然緊縛。易情被勒得喘不過氣來,口齒間瀉出呻吟。

他想說的是“文昌宮第四星神君”,但看來這話觸犯了禁制,他不得對祝陰吐露自己的身份。祝陰忽見他戰抖著蜷身,心中愈發困惑。可聽他低喘聲頗為痛苦,又不似作偽。

“文…?”祝陰重覆了一遍,迷惑道,“師兄想說何話?”

一個黑影忽從槐枝上撲飛下來,三足烏落在易情肩頭,得意地叫道:“他想說,他就是‘文易情’!”

易情狠狠剜了那鳥兒一眼,三足烏自作聰明,卻以為猜透了他的心思,咧著嘴,笑得愈發猖狂。

祝陰蹙眉道:“是呀,師兄大名不就是叫‘文易情’麽?這早是觀裏眾人熟知的事。他們如今雖已忘卻,可祝某卻仍記得一清二楚。”

緩了一陣,喉間痛楚漸平,易情喘了口氣,又道,“我不是想說這話,我是說,我便是你要見的大…”

縛魔鏈忽如烈火般滾燙,緊縮的鏈身扼住了他的脖頸。易情低低痛呼一聲,他本想說“大司命”這仨字,不想這依然涉了禁制。像有刀片子在喉中切磨,他出了一身冷汗,痛苦不已。

“師兄究竟想說甚麽話?”祝陰眉頭擰得更緊。

三足烏又叫道:“他想說,他是你小子要見的‘大師兄’!”

易情都要沒氣兒瞪它了,可三足烏卻在呱呱大笑,偏覺得自己聰明透頂,體貼入微,有些話不消易情說,它便能猜個八九不離十。

祝陰更聽得莫名其妙,道:“這不也是自然的麽?師兄早祝某入無為觀,又是首徒,當然是祝某的大師兄。”

斜陽隱入樹梢,天邊只餘下些微的黯光,像灰堆裏暗紅的火絲。易情氣喘籲籲,冷汗涔涔,過了許久,方才將手自頸中鐵鏈上垂下,跳起來氣惱地道:

“罷了,罷了,不與你說了!”

他抖了抖背上包袱,趔趄著轉身,白了祝陰一眼,道,“你好自為之罷。等你殺盡天下妖魔,再去央求你那神君見你一面罷。我走了。”

祝陰在他身後背著手,冷聲道,“慢著,您還沒將方才的話說清楚呢。甚麽叫——‘祝某已見著了神君’?”

白袍少年在山徑上慢悠悠地止了步,側過臉,望向祝陰。這小子在極力掩飾內心的慌忙,故作鎮定,實則兩腿都在微微戰栗。

易情道:

“嗯,方才你還有見他一面的緣分。不過嘛,現在已經沒了。”

說罷,易情便擡腳踏入一片暮色中,頭也不回地往山下去了。

——

夜幕垂臨,暗色淹沒了落日殘霞。

易情拄著槐枝,踉蹌著在山路上緩慢前行。他挎著行囊,懷裏揣著三足烏。鳥兒在他懷中不安地旋著腦袋,輕聲道:“餵,易情。”

白袍少年低頭看它,烏鴉說,“你說,我等會兒會不會忘了你?你劃斷了緣線,我總有一時會忘記你,就像那道觀裏的人們一樣。”

它的眼瞳鮮綠,透著光,像夏荷上滾動的清露。易情想了想,道,“那我便走三步,要是三步之後,你將我忘得一幹二凈,我便將你放飛進林裏,你說好麽?”

烏鴉點頭。於是易情踩著荒草走了三步,垂頭問它,“現在還記得我麽?”

“記得。”

“那便再走三步好啦。”易情說著,又走了幾步,問它道,“現在呢,有沒有忘記?”

三足烏依然搖頭,“還記得!”

他倆一路走到了山腰,易情累得氣喘籲籲,吐著舌問它,“餵,現在你忘了麽?”

烏鴉嘎嘎大笑,“老子可將你記得一清二楚!”

易情與它相望,突而笑了,將它重新在臂彎裏抱好。烏鴉毛茸茸的,溫熱如火,像裹著裘皮套的小手爐。他倆又變回了一開始時的模樣,一個小叫花與一只煤球樣的鳥兒流落在凡間各處,過得貧苦卻快活。

走過黑黢黢的石泉,穿過葳蕤的松林。遠方磚木房上的炊煙未散,像有輕紗籠罩。一面走,三足烏一面道:“說起來,你還是好心了些。”

聽它這樣說,易情歪著腦袋,似是有些不解。烏鴉說:“你就這麽放過了那紅艷艷的混蛋?他欺負了你那麽多次,你還沒打回來,卻又下山啦!”

它說的“紅艷艷的混蛋”約莫是指祝陰,易情笑道,“他也幫過我幾回。我是寬宏大量的神仙,大人不記小人過,便懶得去打他了。”

三足烏不服氣地道:“哼!他幫過你的時候屈指可數,可他欺侮你的時候卻多如繁星!”這些日子,它聽易情說了這段時日裏發生的事兒,得知他與祝陰曾有過一場生死攸關的鏖戰,而祝陰曾向他痛下殺手過百來回。

易情在心裏數了數祝陰幫過自己的時候,果真寥寥無幾。但他搖搖頭,“在去大梁時,他從鬼王手下救過我幾回。而且,前幾日的那夜裏,他也算幫過我一次。”

烏鴉尖叫:“可他救你,不過是為了騙你上鉤,要你對他放下戒備之情!”

“救了便是救了,哪兒分甚麽真心虛情?”易情搖頭。

他想起在大梁城中那時,於鋪天蓋地的細蠛和鬼王巨掌之下,祝陰將他遠遠踢開。在堂屋前的那個月夜裏,祝陰又曾噙著淚與他告別。寒雨染遍天壇山頭,祝陰曾向靈鬼官眾屈膝下跪,求他們留得自己一命。

那懇切的淚花,還有那浸透了濃重哀愁的笑靨,時時讓易情心有不安。他重活了數百次,每一世的祝陰都處心積慮地想著要害他麽?還是說,有那麽一二回,祝陰確是為他豁出性命,為他獻身?

“而且,他沒對除了我之外的人動過手。”易情說。

三足烏抗議:“我分明聽說,他是不是會使一場古怪黑雨,將咱們血肉融化?那小子是不是曾這樣幹過,害了老子性命?”

易情說:“那次倒不是他動的手,是他那渾球兒便宜兄弟白石。人心乃寶術所蘊之處,那一回,有個叫白石的靈鬼官見他替我求饒,認定他與我同流合汙,便挖出了他的心,動用了他那能下黑雨的寶術。”

他想起在那滂沱的黑雨裏,他急切地奔走,在山門處接下了被高高吊起的祝陰的屍首。祝陰闔著眼,像睡著了一般,可身軀卻裂為兩截兒,胸口處被剜了個大洞。那時的黑雨並非祝陰所操使,是靈鬼官取了他的心,用了他的寶術。

總而言之,無人知曉祝陰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,但哪怕是為了欺騙自己,祝陰確也是數度付出了性命。

恍然間,易情想起三日前的那個夜晚。他自石室中拖著沈重的身軀,一瘸一拐地行出。手上的創口處血如泉湧,鮮紅的血水在地上匯作潺溪。

那時的他倚著樹昏厥了過去。黎明時,他曾轉醒片刻,與三足烏說了些話,卻旋即陷入更深的沈眠。降妖劍刺下的傷痕不愈,他血流汩汩,虛弱不已,不一時便會死去。

朦朧間,他像是聽到了三足烏在他耳旁焦急地吵嚷,叫聲像隔了層雲霧,朦朧地落入聽戶間。他失血過多,頭昏目眩,眼前金星閃繞。

“易情,易情!”三足烏在他耳旁叫道,“別死哇!”

他想伸一伸手,按住這鳥兒聒噪的嘴巴,可手上如戴千鈞沈鐐,擡不起來。嘈雜了一會兒,他又依稀聽到三足烏慌張地叫道:“你來作甚麽?”

也不知三足烏叫的究竟是甚麽。易情此時如溺水中,窒息感攫住口鼻,一切都似是一場噩夢,他仿佛漸漸沈入泥沼的底端。血水淌到了身下,羽服被浸得濕透。他像是一塊冰,漸漸失去所有暖意。

忽然間,口中忽而落入了溫熱的水珠。

那水珠子似是帶著鐵銹味。易情在昏沌中陡然發覺,那是血。

眼皮像灌了鉛,他竭力撐開眼,卻見一條烏梢蛇盤踞在他面前。蛇眼金澄,其中似流淌著綺霞。那蛇正恨恨地磨著牙,是被他封進酒葫蘆中的蛇身上的祝陰。

祝陰伸出尾巴,那蛇尾上有一個創口,是被它自己咬出來的。此時那尾上正有鮮血垂落,血珠一滴滴落進易情口中。

易情口舌冰僵,渾身乏力,良久,才勉強動起口,道,“為…什麽,你……”

“要是師兄死了,”祝陰冷冷地道,一個勁兒地從口中忿忿吐氣,“祝某便無法親手殺您了。”

——

一路走到了山腳,如墨的夜色蓋滿天地。雜草裏有些沙沙的蛩響,像唱起了此起彼伏的歌謠。青白石階在月光裏像玉一樣潤亮,易情一手拄著槐枝,一手抱著三足烏,肩上挎著褡褳,往山上回望。

遠遠地一望,能看到成片濃密如海的松林,無為觀山門的黃綠琉璃瓦映著月輝,高高聳立在夜幕裏。

易情擡起手,往山上揮了揮。盡管無人送行,他還是高聲呼道:

“我走啦!”

回聲如水紋般在空中淒然漫開,遍野的蛩唱裏,他的呼聲漸漸被夜風拂散。

三足烏在他懷裏不耐地叫道:“走便走,叫這麽大聲作甚?”

白袍少年揉了揉它的腦袋,笑道,“十年前我走過一回,那時心裏赧然,不敢回頭多看。如今要走,便要高高興興、堂堂正正地走。”

烏鴉聽不懂,只縮了腦袋,舒舒服服地倚在他懷中打盹兒。易情看著它,笑了一聲,邁開步子,踏上田埂。

十年前,那是一個細雨朦朧的清晨,他背起行篋,篋裏放著幾疊麻紙、一支禿了毛的筆桿。雨水落在青石階上,叮叮咚咚地寂寥作響,像是琴弦在撥弄,奏響一曲喪歌。微言道人坐在石階上,渾身被寒雨打得濕透。老頭兒佝僂著背,蜷著身,一張臉縐巴巴的,每道皺紋裏都浸透了苦楚。

易情推開發黴的窗槅,眺望遠方。這一年來雨下得多,山洪之後接著大疫,地裏種的麥被泡壞了,山下的鎮子裏人已死光了。大水浸滿了城堞,街上漂滿了浮屍。震災疊起,人世間哀聲一片。

他知道他該走了。這世間被禍難與困苦充塞,無人能尋到出路,只能向神明乞憐。

可神明素來冷心無情,不聽黎民哀聲。求神無用,不過是在這荒年中略尋些慰藉而已。

蚊蠅在身後飛旋,嗡嗡作響。天邊有隆隆的雷聲,密雲在頭頂翻湧。臨行前,他踩著馬紮,將師父的屍首從繩繯處放下。師父是上吊死的,脖頸被勒得紫黑,他發現時已然斷了氣。他又在漂滿浮萍的水缸裏撈出迷陣子的屍首,這小子死前手裏還緊緊抓著一塊土饃,興許是餓得出了幻覺,以為手裏拿的大餅掉進了水缸裏,潛進缸裏去尋,又沒力氣爬出來了。

易情在槐樹邊掘好了兩個坑,將師父和迷陣子放了進去。師父將錢糧全散給了災民,她早年行錯了道,再修不得辟谷之術,反而斷送了自己性命。

師父與迷陣子已死,天壇山裏只剩兩個活人。

待做罷這一切,他踉蹌著走下山階,道:“道人,我走啦。”

微言道人的兩眼猶如死水,他窩在木柱邊,像一塊紋風不動的石頭。

寒雨瀝瀝而下,杜鵑聲淒哀,仿佛聲聲啼血。山風拂過樹梢,槐葉簌簌而落,像墳塋前飛散的紙灰。易情背起箱篋,穿過雨絲,他的身後是一片無生息的死寂,而前路渺渺,不可得見。

“我會…尋到升天的法子。”易情咬了咬牙,“然後,救你們,救大夥兒的性命。”

終有一日,他還會回到此處。在那之前,他需禁受吞飲熔銅之苦,歷灰軀糜骨之難。

微言道人似是動了一動,緩緩擡起灰敗的臉龐。他白須有若雜草,滿身泥漿。他緩慢地動唇,像是要挽留。過了許久,胖老頭兒望著易情,慢慢搖頭,方才嘶啞地道:

“回來啊,易情。”

“禍難浮川,餓殍遍野,你又能做甚麽?”微言道人咳了幾聲,兩眼暗沈如墨,“神明尚且不能救難,你又怎能…有力回天?”

密雨猶如散絲,天地間一片茫白。白袍少年卻笑著向他搖頭,那笑容透著一絲毅然,在雨中熠熠生光。像一簇爛漫的陽焰,映亮了晦暗的雨幕。

“不,道人。我要走。您也是丹家人,懂得龜甲有言:‘還丹成金億萬年,我命在我不由天’。”

“若是神不救我…”易情回過身去,踏出一步,雨花在他腳底破碎。

“那我便成神。”

——【卷一 先兆呈吉】完——

【卷二 後路逢兇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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